安于明谭 恕不远送 (十六)

 庄恕有睡着睡着就趴着睡了的毛病,而他自己从来不知道,从倒下去仰面睡到侧睡,再到最后趴着睡,这中间得闹出多大的动静。这手得伸多长,脚得跨出多大的幅度,身子得在一张大床上左右翻滚多少次才能最后摆平成这个造型。其实他每次睡觉最初都是拒绝这个造型的,作为心胸外科的大神他明确清楚地知道趴着睡会造成心脏的压迫,同时还会压迫到眼球,还有这种凹造型的过程中对手臂等造成的血液循环受阻等等危害,对此,他也很绝望啊。


凌远是个从小被教育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卧如弓的人。他睡觉躺下去是什么姿势,不出意外醒过来还是那样,大冬天的时候被子通常也就只暖他睡过的那一半。凌欢就常说她哥在还没有嫂子同床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置办大床,一个睡袋足矣。


试想一下这两个睡姿天壤地别的人,这一通补觉醒来会是个什么画面?


反正进屋的时候,庄恕不知道凌远这么规矩,凌远也不知道庄恕这么不规矩!

 


“你…”


凌远试着把自己的右肩膀往上顶了顶,这一顶正好就戳在了庄恕的右脸颊上。庄恕睡觉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会半张着嘴巴,睡着睡着就这样了,时而还会流下那么点哈喇子,这也是他很无奈的毛病之二。这会儿被凌远这么一顶,牙关一下合上,好巧不巧地就咬上了他的舌头,活活就被痛醒了。


凌远听到身上压着的人终于发出了点声音,倒是松了口气,也不麻烦自己这已经被压麻了的手脚勉强动弹了,开口说道:“你死啦,倒是动一动啊。”


一分钟前的庄恕还真可以说是睡死了,可这一秒,凌远的话就是贴着他耳朵说的,不轻不重的一句,是暗哑的,梦醒时分的嗓子,还带着一点点的起床气,直接都吹进了他的耳廓里。痒痒的,像被掏过耳朵后吹进来的那口气;苏苏的,像小时候看邻家女孩子踢毽子,那飞上高空又悠悠落下,扫过少年心头的七彩羽毛。


庄恕惊得眼睛猛地睁开,一室昏暗,窗帘的布料里透不进一丁点儿光亮。这是几点了?眼珠子再四处转悠下,自己的脑袋离枕头好像有那么点儿距离,手臂是照样伸开了的,但是腿…腿好像没有完全安稳地搁在床垫上。而最最最明显的是自己的躯体,这具结实有肌肉堪称健美的身体不怎么稳当地晃晃悠悠地趴在另一具身体上,硌得有点疼。身下这人明显太瘦,太瘦太瘦了,肉都没有一点,全是肋排骨啊!


得好好养养了。想着,他还曲臂往那身体的腰肢处捏了一把以证实自己没有感觉错误。


“你干嘛你?”


凌远被这一把捏得要躲,腰一摆,小腹就本能地一紧,又往上一顶。这一顶之后,两个人的身体都一下子绷直了,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是彼此的大脑都接受了指令,身体的反应却始终是要慢上一拍的。举着的那处不是说不举就能不举的,偏庄恕还要问上一句:“那我现在到底是要动还是不动?”


凌远气结,抬手一巴掌把压在身上的人掀了下来。待庄恕仰躺到了边上,才胸腔起伏地一口口大喘气起来。凌远侧身捞起掉在地上的薄被盖在身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好久好久,想着方才那一刻的情绪,感受着自己心里那朵颜色渐渐明白起来的花,抓着被子边边的手指慢慢松开,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庄恕侧转了身子,看着凌远的脸色试探地说了句:“外面这会儿应该都走干净了,丈母娘做的菜该冷了。”


 “.…..嗯。”


嗯。那……庄恕脱口道:“于曼丽那丫头是明楼看着的,没你份儿。”


凌远愣了下,有点好笑又带着点儿得意地品着庄恕的神情。他记得自己去开门的时候就说过那是明楼的债,不是自己的。怎么还会在这儿等着他?


“那谁我有份儿?”


“那个…..”庄恕陪着小心小声嗫嚅道:“这睡没睡相的样子,我以后改。”


“嗯。”


这也太简洁了点吧,庄恕看不出凌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而说实话,他自己对自己想要表达的那一层意思也并不是非常理直气壮,觉得如同天就是蓝的,地就是黄的那么天经地义无可辩驳的。他只是想把心里头的感觉说出来,美国的养父告诉过他,在这个社会要想立足,要想拥有,想要的必须去做去说,没有人会一直等着你,等着你做好所谓万全的准备。因为你的万全不是他的,你所担忧害怕喜悦的也不是他的。只有说出来,才会是你们共同的。


他觉得凌远亲近,从最初隔着太平洋的学术交流,到应邀来到他的医院,从见面第一场手术,到现在住到他的家里。凌远的身上有庄恕在专业之外,在生活之中缺少的意志和魄力,像一枚磁石一样吸引着他靠近,汲取温暖,汲取源源不断的生的能量。他常常觉得两个人虽然有相近的生活经历,但是凌远活得比他挺拔,凌远也比他更残忍。


一个能将自己的生死决断毫不怜悯地交到挚友的手里,一个能坦坦荡荡解剖自己自私凉薄,但又裹挟着这份自私凉薄做一切必须去做的事情,无论是割断还是包容的人。庄恕仿佛在凌远身上看到了一个更好的自己,一个让他心生向往的自己。于是他更想要把一直纠葛在心里的那些事情捋清楚,然后心无杂念地站在凌远面前,再然后就能够一直陪着他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要离开,凌远一把摁住了他的手背:“你还没说明楼为什么来找你?还有,上次在网球场你对安迪说了什么,她的脸色变那么差。”


“我以为你不会问上一次的事情了。至于明楼今天为什么来,他还没来得及说,我也不知道。”


“本来我是不打算问,我也曾经说过不管你、明楼和谭宗明之间有什么恩怨,我照样会找谭宗明投资。”凌远也坐了起来,目光落在庄恕并没有抽出的手上:“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既然你的生死契约都是签给我了,那我有权知道我的人的所有事情,不然这责任我担不起。”


凌远说着挪开了自己的手,掀开被子下床。瞥了眼床上庄恕带进来的枕头拿起来扔向他:“一天没交代清楚,就算改了睡姿也别想再上我的床。”


“如果我会给你惹麻烦呢,我是说,现在找投资并不容易。”


“我是怕麻烦的人么?”

 


谭宗明以为自己今天的董事会一定是开不好,心不在焉的。可事实是,他的思路,他的言辞不逊于以往任何一次,他拍案定夺依然一锤定音。甚至于,他和董事会一起听取安迪的汇报时也仍然可以淡定自若,和她目光的每一次交汇额首没有分毫罅隙。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个人站在那儿,靠着书桌,平视着眼前一览无遗的江边美景时,才慢慢感到了一分雁渡寒潭的孤单。


那天,安迪从明楼那里咨询回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关于晟煊当年开发景鸿小区的全部资料。当然那些资料只是一些批文,合同和报告。对于在拆迁过程中发生的命案也只是附上了当时对外公布的调查结果,处置办法,一切都是公开层面的东西。为做补充,除了这些之外,谭宗明还给了安迪一本他自己在那几年的日记。他当然不可能每天都记日记,所以那本厚厚的本子的跨度自他踏足商圈开始,到那块地的争夺,他对那些发生的事情的看法,也有和明楼之后的一场场暗中较量的叙述,一直到那一年他和她在纽约的初遇为止。


十年的跨度,谭宗明并不知道安迪的梦里是什么,庄恕和她说了多少,她又想要知道什么。他不解释,不辩驳,只是剥开自己所有的外衣,把最内里的,最贴紧着自己发肤皮肉的一层给她看。让她自己分析提取考量。


那一晚,他和她对面而坐。他没有去磨咖啡豆,烟缸倒是被堆满了。她看日记,他看她。间或的四目相对,她带着审慎,他一派坦然。后来是他先回的房间,半夜里,她进来睡在边上,由后环住了他的腰。


他闭眼假寐,他听到她说,请不要放弃我们。


周末两天,安迪回了22楼,他回了郊区的大宅子。


现在,他并没有很确切的词汇能够描述此刻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两个字,那也只能是害怕。只是这种害怕和一般大多数人的害怕或许不同。有的人害怕分开,有的人害怕面对,有的人害怕不可知的未来,有的人害怕阴霾残破的过去。


他呢?他想他害怕的大概是从头开始。


感情是很敏感的,安迪说请不要放弃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祈使句,是不是因为已经出现了想要放弃的疑问句,然后又有了不能放弃的否定句。终究是有了不确定,有了怀疑了,才会生出迷茫,才会要靠一遍遍对彼此说下肯定句来坚定这份感情。


他放弃过一次,他告诉过她的,他曾经收回过他对她的单恋。那时候,还不能称之为我们。之后,他再次扑了进来,那时候他有决心,有勇气。也因为,把一个人倒下的信念扶起比把两个人的一起摧毁再扶起容易。


他害怕这一次如果坍塌后,他是否还能再来一次。把这种感觉说出来,是会被人笑话的。多大点事,只要你们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只要你们还爱对方,有什么不能再在一起的。破镜不是还能重圆么,你们也破不到哪里去。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是现实中人最深层的期待和渴望是无法用小说影视剧中那样的义无反顾来诠释的。总有些失望会被放大,总有些失落无法忽视。


他拿出手机,想了想,给明楼发了两个字:谢谢。

 


周一的今天是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暑假正式来临了。看到谭宗明微信的明楼正穿过学校的大草坪,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草坪属于微湿的程度,踩上来不至于陷入水坑,反倒能近距离闻到草香。


青色的味道,这种青,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其实并不算好闻,如果把这味道提取出来做成什么茶水的话,一定是涩口的。又涩得不深,在齿缝间游弋,让你抓不住。让你明知道这涩之后是有一层厚重托着,却偏偏想到的是耐人寻常的回味。


像谭宗明微信上的这两个简单的谢字。他想显得若轻,你就无法强要那份举重。以明楼对谭宗明的了解,他也只能拿着手机摇头了。


好在屏幕上跳出的于曼丽三个白色的字轻而易举就打破了这份正聚拢而来的不舒服。铃音轻快的节奏几乎让明楼已经可以想象出电话那头的人是怎样一份急切的娇俏。果然,一点接听,那边就是一叠声地:“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快点快点。”


“急什么,才一日未见。确切地说,24小时都没到呢。”


“一日不见如隔……”


于曼丽的性子自然是话接的快,这接到一半的时候才绕过弯来自己将要出口的是什么,脸一红,在派出所门口跺着脚的往角落里躲:“不带你这样说话的,每次都被你绕进去。”


明楼也笑,笑地无声:“那你打电话来不是表示这意思,是要说什么?”


“车位!”于曼丽骄傲地昂起小脑袋,知道他此刻看不见,可依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是他当初怼过她的那句要你何用:“你要的地面车位给你抢到了。离你家门口那几级台阶不超过二十步,今天新划分出来的。就多挤出两个车位的空地,我钱都交了!”


“这么厉害!”


“就是这么厉害的,我是不是还是很有用的?你快回来看看满意么。”


“就为这事儿,没其他要说的了?”


“没有了呀,还要说什么?”


明楼还未回答,身边就有几个学生走过来,拿着今天考试的那道视频分析题问他重点,又就同期电视节目中出现过的类似案例要求进行比较。等他一通解说完,已经过了20分钟了。学生们散去,他点亮电话屏幕才发现对方还未挂机。


“你还在?”


“…恩。我…算揩油听题吧。那我现在挂了。”


“哎,你等等。”


“什么?”曼丽的声音低低的,她才不会承认刚才只是想多听听他声音才没挂电话。


“暑假了,上次明台提到的单独辅导你还需要么?”


“需要需要!当然需要。”虽然听他刚才和学生说题的时候怪严厉的声音,可架不住好听啊。她就是想听啊。“免费么?你咨询费都那么高,这辅导费我可负担不起。要不,就用车位费抵了吧。”曼丽说的快,唯恐被明楼驳回,说完条件立刻就想挂断电话来个铁板钉钉:“说好了,就这样了,我挂了!”


“喂,让你再等等!”


明楼握着电话慢慢往前走,说了要她再等等,可也没继续说话。穿过草坪,跨过两滩水渍,让过几个急着拉着行李箱赶车回家的学生。一路有树荫遮蔽,雨后探头的太阳也不显得猛烈。他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衣,衣摆塞在裤腰里,健步而行。


方块格子的路,一步步,他都踏在了格子里。这样轻松惬意地走在校园里,听着话筒里传过来的浅淡呼吸,她也没再急着挂断。像是一路并肩,又只是隔空相伴,好像这么一路走着,也可以从现在走到过去,就一路走进了自己独自海外的那些不算太明媚的旧时光里。


一息息记起,一寸寸放下。


终于,他站定。


他说:“我有一点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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